又到了清明祭祖的時節(jié),，我打開手機,，一篇別人回憶父親的文章勾起了我對自己父親的回憶,。
父親去世至今已是第三個年頭了,。父親退休前是一名農技干部,，他穿著不太講究,，外表上更像一位老農,，而且具有農民身上的所有特質,，吃苦耐勞,，勤儉節(jié)約,，忠厚老實，寬厚待人,，樂觀開朗……
父親嗓門大,，只要遇見熟人，很遠就要主動走向前去,，聲音十分洪亮地與人打招呼,。每次回老家都以輩份稱呼對方，哪怕年紀比自己小很多,，只要輩份比自己大,，該叫哥哥的，從不直呼其名,，該叫老叔的,，親熱地叫一聲老叔,。
我爺爺?shù)纳硎篮鼙瘧K，父母走得早,，年幼就成了孤兒,。我爺爺是靠著幫他三個伯父家里看牛長大并成家的。他十分勤勞,，特別能吃苦,，也經(jīng)得苦。據(jù)父親和老家的長輩說,，爺爺有一身大力氣,，肩挑200多斤的重擔還能小步跑。爺爺憑借他的力氣和勤勞,，種啥得啥,，事事遂愿，乃至百種東西都能得到,，人稱“百得”,。爺爺通過自己的努力雖然也有一些積蓄,，但他并不舍得花用,，寧愿強忍全家受饑挨餓，也要進行“老鼠盤冬糧”式的積累,，最終卻因長期勞累節(jié)儉過度活活地餓死了,，去世時年僅五十四歲。
父親出生在這樣一個毫無根基的家庭,，注定了他的一生要與苦難相伴,。父親在兄弟姐妹四人中排行老二，男丁排行老大,，自我爺爺去世后,，長兄如父的父親不但要自食其力，而且還要承擔大部分的家庭重擔,，以致父親參加工作以后被選送到衡陽農校讀書,，每年假期還要靠自己山上山下采摘柏樹籽換了錢拿去交學費與伙食費。
父親在衡陽農校學習兩年,，為了節(jié)約路費,，四個寒暑假，他跋山涉水,，始終堅持步行往返家鄉(xiāng)和學校,，盡管走的是山路，抄的是近道,，但冷水灘(冷水灘零陵農校的前身是衡陽農校）至新田來回少說也有一百五十公里左右吧,！父親從農校畢業(yè)后主動申請到了當時的偏遠山區(qū)邵陽專區(qū)武岡縣工作,。據(jù)父親回憶，他步行最遠的一次是從武岡回新田,，竟然從東安縣啟程,，一步一步“量”回新田，單程約120公里,，這是需要多大的意志和毅力?。?/p>
我爺爺力氣大的基因遺傳給了我父親,，他似乎永遠有用不盡的力氣和激情,。七十年代修日西河堤的時候，幾十上百斤的石頭能高舉過肩,，接連幾個月不下火線,；在農村蹲點時，與當?shù)剞r民同吃同住同勞動,，也像爺爺一樣能肩挑200斤的重擔,，比當時生產隊的隊員干的活還要多還要重，當?shù)乩习傩諘r至今日還能記憶猶新,。
父親在許多村子住過點,，而且憑他的艱苦樸素、忠厚老實,，憑他聲音洪亮的“響嘴”和渾身的力氣,，很快就能融入當?shù)亓曀咨睿樌沓烧碌刳A得了駐地農民的喜愛,。
我在心里疑惑,，父親是不是天生就不怕苦呢？答案當然是否定的,。父親之所以喜歡農村,、喜歡結交農民朋友，喜歡把力氣用在河堤上,，把汗水甩在田野里,，一方面是受我爺爺?shù)挠绊懀囵B(yǎng)了勤勞純樸的性格,，另一方面是忠于自己的職業(yè),，看重群眾的口碑，群眾的一個夸獎就能激發(fā)他無限的工作熱情和沖天的干勁,。
父親的力氣除了用在工作崗位上,，還將余力支撐了整個家庭。我家是典型的“四屬戶”,。那個年代,，農村有人在外拿工資的家庭叫“四屬戶”,，“四屬戶”俗稱“半邊戶”，意思為家庭主要成員一半在單位就職,，一半在農村務農,。父親一般忙完單位的工作后，還得兼顧家里的農活,。
父親偶爾會發(fā)脾氣,，就像耕牛拉犁辛苦了，偶爾也會在田里打滾耍賴使性子是一樣的,。他發(fā)脾氣從來不爆粗口,，方式是邊喝酒邊教育我們，并且重三四道,，幾乎每次都重復一樣的話題,。父親不允許我們夾菜時用筷子亂撬，這是父親給我們制定的夾菜規(guī)矩,。每次我們夾菜撬出了菜坑,，他就會及時將坑扒平，邊扒邊罵人,。父親教育我們的借口大多是因為我們夾菜不遵守他制定的規(guī)矩,，或者以我們不聽話、讀書不認真為由嘮叨不休,，說話的聲音足以把三臨四舍的臉盆,、水缸振得嗡嗡作響，我們則表現(xiàn)出十分的不耐煩和不屑一顧,。
有一年雙槍，家里雖然為了搶季節(jié)請了人幫忙割禾,，但父親還是爭著挑谷子,。那天上午，天空萬里無云,，似火的烈日炙烤著大地,，路邊的荒草幾乎要燃燒起來，地面像蒸籠一樣,，到處升騰起陣陣白煙,，熱得使人喘不過氣來。當天割禾的地點在“班塘”,，收割的那坵田叫“十二擔”(一擔代表一分田,，十二擔代表一畝二分田，一擔一百斤）,。土改分田時有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大凡離村莊遠,、地“瘦”、易旱或者易澇,、或者冷浸田,，在丈量面積的時候就會量得松一些。我家那坵地處“班塘”的“十二擔”離村莊大約兩里地,，不僅路遠而且屬于冷浸田,，實際面積不低于二畝田，每年早稻大約能打十八擔稻谷,，晚稻的收獲還會超過這個數(shù),。在如此炎熱的天氣，十八擔谷子父親挑回去足足十擔有多,，其勞動強度就算一輩子在農村種地的農民也是難以承受的,。結果那天父親的肩膀磨破了三指寬的皮，傷口處又紅又腫,，伴有殷紅的鮮血滲出,，過了幾天還灌了膿包。吃晌午飯的時候,，父親不失時機地教育我們起來,，一邊陪著大人們喝酒，一邊對我們又一次重三道四：“吃了屙莎痢(屙痢疾）的,，懶起像條死蛇,，書又不下米(努力的意思）讀，將來不讀書就只能挑大穢(大便）,?！蹦赣H見他有了幾分醉意，于是設法想制止他繼續(xù)喝酒和啰嗦,，他便用那句我們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的老話來反駁母親：“犁田要條大水牯(水牛）,，講家要個多口古！”
經(jīng)年累月的艱苦生活,，使父親養(yǎng)成了終身不改的節(jié)儉習慣,，甚至內褲和襪子都會打了補丁再穿。我母親比父親講面子,，嫌他穿得太襤褸現(xiàn)丑,，經(jīng)常去外地來的流動展銷會上給他買一些新衣服、褲子和鞋子,，但每次都被他壓在箱底,。二0一八年三月父親去世時，在清理父親的遺物時,，足足找出兩大箱連標簽和包裝都沒有拆開的新衣新褲和新鞋子,。母親一邊清理父親的遺物一邊哽咽著說：“不舍得穿蠻,，現(xiàn)在全部拿起去燒！”心里除了對新衣服的不舍,，更多的是對自己相伴一生的人生伴侶溘然長逝的依依不舍,。
父親是個忠厚老實的人，他的忠厚老實主要體現(xiàn)在可以相信任何一個人,，心里對誰都不設防,。
父親到市場買肉是沒有經(jīng)驗的，特別是不懂看肉的品質,，不知道哪個部位的肉質疏松好吃,，哪個部位的肉質緊密難嚼。所以一般情況下母親是不放心父親去市場買過年肉的,。但父親也有充分的理由讓母親放心,，那就是他相信熟人，因為在計劃經(jīng)濟憑票供應商品的時代,，他都是找熟人開后門拿票買的年貨,，不僅沒有問題，而且還讓許多人羨慕,。父親相信熟人的思維從來就沒有改變過,，及至后來的幾十年也沒有“與時俱進”過。所以每年除夕的前幾天,，父親根本聽不進母親的勸,，懷著對熟人、朋友的深信不疑,，固執(zhí)地要去大街上轉悠了解市場行情,，順便從熟人那里買回成腿的豬肉或者豬肚、豬肝什么的,?；貋斫?jīng)母親一驗收，發(fā)現(xiàn)父親買回來的不是母豬肉就是刀口肉,，或者豬肚里被塞進了豬尿泡，還被同等豬肚的價格賣給了父親,。為了買過年豬肉的事,，父母吵過不少的架，鬧過多年的不愉快,，可是等到來年買年貨的時候父親又忘得一干二凈了,，每每要從市場買回不為母親認可的豬肉，因為父親始終相信任何人,，更何況是自己的熟人,。
父親忠厚老實,、容易輕信別人的性格有時也被人利用，并屢屢蒙受損失,。他人生的后十幾年基本上是在與疾病作頑強的斗爭,。大約從二00六年開始，父親的健康每況愈下,，身上多處骨節(jié)增生,。病痛的折磨使他原本挺直的身材也略顯佝僂，與以前七十歲時還能插筋斗的情形相比,，行動明顯遲鈍了許多,。為治愈骨節(jié)增生與關節(jié)炎，他想了很多辦法,，搞理療,，找相識的醫(yī)生開藥方，但大多只能暫時緩解一下疼痛,。見正規(guī)醫(yī)院的大醫(yī)生也沒有辦法,，他找來一根一尺多的木棒，忍著巨痛,，狠心地朝長有骨刺的地方猛打,，連續(xù)幾天，硬是把骨刺給打平了,。但骨刺好了右腳又生左腳,，老是用這種蠻辦法不僅不科學，而且還要承受肉體上的劇烈痛苦,。后來他又轉向食療,，藥酒、豬心,、黃鱔吃了不少,，骨節(jié)增生沒有壓下去，體重倒是上來了,。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只有到處打聽民間偏方，希望能夠歪打正著,，每次都是成百上千的被一些民間游醫(yī)騙走了錢財,。當母親責怪時，他說就當施舍了叫花子,，或者說等于不慎失了錢,。其寬厚仁慈可見一斑。
父親歷來食欲很好，飲食量大,，八十多數(shù)了還能每餐吃兩碗大飯,。但是從二0一七年初冬開始，他的飯量急劇下降,。我母親眼尖,，觀察細微，她從父親盛飯的次數(shù)看出了問題,。
臘月二十幾的晚上,，向來自己有病也不愿意打擾兒女的母親告訴我：“老人家不大吃飯了，以前每餐吃兩三碗飯的,，現(xiàn)在每餐只舀一小碗飯,，已經(jīng)有兩個多月了，今晚沒有吃飯,，你是不是帶他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可是母親的提示并沒有引起我的重視,，這成了我永遠揮之不去的人生憾事！
第二天我從母親口中進一步得知,，二0一七年夏天,，父親路遇一名相熟的鄉(xiāng)村醫(yī)生，鄉(xiāng)村醫(yī)生自稱擅長治療關節(jié)炎和骨節(jié)增生,，信誓旦旦地向父親保證治好他的病,。他買回了鄉(xiāng)村醫(yī)生秘制的藥粉，沒有醫(yī)生輕易示人的處方單,，更無從知道藥物成份,。父親按醫(yī)囑連吃了兩個多月的藥粉，自從吃了藥粉后飯量就慢慢減了,。
二0一七年除夕臨近午飯時分,，我正在幫著母親準備年夜餐，父親招手示意有悄悄話跟我說,。我與父親并排坐在球場的一條凳上,，還沒等他開口，我明顯感覺到了有不祥的事情發(fā)生,。
這一次父親說話不再洪亮,，聲音略微顫抖而嘶啞，他輕言細語地告訴我：“我今天早晨起床時暈倒在地上了,，連屎尿都屙在了身上,，剛才我洗完澡換了衣服，把搞臟的衣服褲子洗干凈了,，身上沒有一點異味”。
父親緊接著要我低頭嗅嗅他身上有沒有異味，暗示我如果他馬上去世,，連洗澡抹尸這一環(huán)節(jié)也可以省去了,。父親此話一出，我頭皮發(fā)麻,，胸口一悶,，淚水瞬間噙滿了眼眶。
“我可能有大問題了,，反正也八十多歲了,，你們不要難過?！贝藭r父親已經(jīng)意識到了自己身體的不可逆轉,，他不僅沒有半點懼怕，相反還在安慰我,。父親樂觀開朗到把死都看得如此之淡,，令我十分震撼！
不出所料,，父親被診斷為膽囊癌,。父親住院期間，因為醫(yī)師在點滴液里添加了止痛藥,，所以基本上沒有什么痛苦,。但在去世的那天，普通劑量的止痛針已經(jīng)發(fā)揮不了作用,。早晨七點多種,，父親告訴我他很痛，但醫(yī)師還沒有上班,，我慌亂得手足無措,，我只有叫他再忍一忍。等到醫(yī)師上班后,，護士為父親掛上輸液瓶,，并增加了止痛藥的劑量，但止痛針的作用只維持了幾個小時,。
二0一八年三月十四日下午酉時,，父親疼痛得意識模糊地停止了心跳。父親含住痛苦來到這個世界,，又帶著痛苦離開了人間,，惟愿父親在天堂不再痛苦......